徐大人本身过分谨慎，进不敢献媚求宠，退亦时刻谨小慎微。
如今应下这桩事，对他而言，是拿整个徐家为这陌生人作背书，实在算险棋一着。
“老师，您可是因为……她的父亲，是夏大人的故人？”张居正皱眉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毕竟这位柳姑娘，谁也不清楚底细。”
他想起了什么，起身去了厢外，不出片刻领了个人进来。
徐阶没料到他会突然带个人进来，下意识的上下打量了一眼。
这个男人看年纪二十五上下，短眉厚唇，模样总觉得有些熟悉。
张居正站在一侧，示意道：“这位便是徐大人。”
那男人见了徐阶，眼睛里有惊讶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跪了下来，连带着深深一拜：“草民夏融，见过徐大人。”
晏晚同徐阶不由得跟着一愣，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这是夏大……夏言的遗孤，被我辗转着找到了。”张居正叹了口气，补充道：“虽说考了个功名，但从前一直未与夏老先生相认，只领了个从七品的差事。”
夏融虽说依旧承了父亲的姓氏，但始终觉得一切如做梦一般。
自己在屠户家中诞生，亲生父亲竟是曾经的一代首辅，还竟然就是先前被推去问斩的那个！
徐阶半信半疑地把他扶了起来，又多问了几句细节，消化了半天还是接受了现实。
他原和同僚一起都以为这老头已绝了后，谁想到他家后宅还闹出这么一回荒唐事情。
“夏大人于我有恩，我自然不会亏待你。”徐阶扶起这面容熟悉的年轻人，仿佛像看见了年轻的夏言。
像，实在是太像了。
“但无论如何，从今以后，你都要记住。”
“夏言，与你再无任何关系。”
夏融似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皱起眉头，眼睛里涌上几分狐疑：“您的意思是？”
“你的父亲，在罪名洗清之前，永远都是个罪人。”
徐阶看着这懵懂的年轻人，轻描淡写道：“何况你爹从前在朝中为官，得罪过太多人。”
不仅仅是严党上下的大小官僚，就连同样正派清廉的同僚，也有不少和他有过摩擦。
夏言性直而言深，得势而不能服众，就连皇上身边的太监都不放在眼里。
夏融对父亲的了解仅仅存在于父亲和张大人的寥寥数语中，听到这话，哪里敢再争辩几句，忙不迭的应了。
朱厚熜坐在躺椅上，漫不经心地放下瓜子，扭头看向匆匆赶来的李芳：“查的怎样。”
“回陛下，那投井的宫女素日与谁都没有来往，并没有查出旁的消息。”
朱厚熜眼皮子都没抬，淡淡道：“柿子呢？”
“以防万一，与柿饼有接触的奴才，轻则鞭笞后逐出宫外，重则杖毙……”李芳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神情，补充道：“太子殿下的试毒嬷嬷，近日也多增派了两位，连喝茶也小心的紧。”
“把所有的被褥茶盏，悉数换一遍。”朱厚熜冷冷道：“再出此事，牵连者全杀了。”
元凶是谁，凭着晏少卿的本事，想要查出来也简单得很。
他原本想等鞑靼撤军之后，给她抬个官职，可现在一想，恐怕会增生出更多的事儿来。
李芳慌忙应了一声，试探道：“听说晏大人在府中一直休息着，偶尔被马车送去沈府里。”
朱厚熜抬了眼，正想再多问句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
胡公公一摆拂尘，恭敬道：“张居正，张大人求见陛下。”
他眉毛一挑，开口道：“放他进来。”
-2-
张居正虽穿着宽大的官袍，但高挑而又颀长的身段并没有被掩盖。
朱厚熜望着他走向自己的样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不知何时明显鼓起来的肚子。
“陛下。”张居正行了一礼，低头道：“臣有事相奏。”
朱厚熜抬手捻了枚梅子，不紧不慢地尝了一会儿，半晌都没有吭声。
张居正却也不急，平心静气的端坐在他的对面，一声都不吭。
整个室内，只剩静谧。
耐得住性子，可以。
待第五枚梅子被嚼的没味道了，他才缓缓抬眼，开口道：“什么事。”
“天气渐寒，恐怕西北一带，更是急缺炭火。”张居正并没有抬头看他，仍旧一副谨慎的模样。
哦？又开始操心西北的事情了？
削藩王势力之事算你有心，可你若现在让朝廷再拨军晌，可算难上加难。
“朱门骨肉臭，路有冻死骨。”张居正心知这么做估计又要得罪一帮绅士，却还是硬着头皮道：“若陛下应允嘉奖，臣有把握让京中富户捐出余炭，尽早缓解西北困境。”
“嘉奖？”朱厚熜勾起一丝冷笑：“你想让朕也跟着卖官鬻爵？”
“不，陛下。”张居正抬起头来，平稳道：“浮名便够了。”
哪怕仅仅是个名头，也是陛下御赐的称号。
士农工商，最富之人，论阶层却地位最低，虽说吃穿无忧，却时刻被朝廷限制，连华彩的衣裳都不能穿上。
皇上但凡能松口应允，也许就能缓宫中燃眉之急。
朱厚熜再度沉默，半晌没有吭声。
张居正虽坐得稳，心里却还是略有些忐忑。
“此事，交给徐阶去办。”他看向窗棱上淡白的霜，缓缓道：“拟名之事，就交给你了。”
张居正在退下的那一刻，才惊觉自己背后早已浸了涔涔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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