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走不出这片雪原，鸿摇的生命就到这里为止，人生也只过了十二年。
他居然开始回忆起这一辈子。
十二年来是无边的萧索，要真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大约只有和那个少年郎相遇的一天。这辈子最辉煌灿烂的一刻是在天桥下画梅花遇见他的那一天中的那一个瞬间。
在那时，鸿摇得到了肯定。
凄冷的夜，朔风呼啸，到了后半夜，更是越来越寒，困意也很浓重，人的斗志也彻底薄弱下去。他被风声雪声搅得胆战心惊，又时时刻刻感到磨剪刀的声音响在耳畔，脑海里浮现出老人的眼窝与皱纹。
一无所依，他只能依赖于自己心底的选择。
其实已经分不清时日了。走了几天，几夜？他不知道。他只是坐在那儿，冷得不停地抖，身体的热量在疾速地消耗。
他知道没有保暖的衣服，一切都得要靠食物来补充。于是微微撇了撇身子，也只敢微微撇了撇，动作越大，占去的体能就越多。人要求生的时候，竟然会如此斤斤计较细节之处。
他摸到了粮食，用眼珠瞟了一瞟，估计着还有可以吃上个四天的粮食。似乎上天在提醒他，要走下去。
他开始相信一切还有活路。
过不去的，只有熬。
他的眼神游离着，半天才眨了一次，怔怔望着前方发呆，觉得等到夜过去，等到天亮了，他就又可以继续向前走了。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还有四天的粮食，总能走出去这里的。
他一定得走出新的路才可以。
勇气，又来了。
却没想到。这里是极夜。
这夜过去了。还是夜。
三
雪域荒原，或许有尽头。但在黑暗里的雪域荒原，只有无边无际。
在夜里，是辨不清方向的。
他有点慌了。
一个又一个时辰在流逝、苦寒的滋扰，都是对人类心理极限的挑战，无异于拿块烙铁在胸膛上反复敲打炙烤。
过了一个夜，又迎来下一个夜。在黑暗里，夜晚成为生命永恒的主旨。在漫漫的第二个夜中，鸿摇身体的意志已经越来越支撑不了自己。他没走出过天桥，从来也不知道，距离天桥仅仅几个日子路程的这个雪地居然会是夜晚连着夜晚的时空秘境。
无数个设想如丛林中射出的千万道阳光朝他打来。他像个嵌在泥土里的靶子，只能等着箭簇射来，想躲也躲不开。
要是阳光能朝他脸上射来，也好啊。
他就怕这里是永恒的夜晚，连哪里是出口都不知道。那他可能就会永远死在这里了。
面对未知，鸿摇想不起他的画，想的只有我要等到黎明的到来，我要等。
又是一夜，他在煎熬的等待里挺了过去。是时间在熬他，倒不是他在熬时间。那个夜晚，他的眼神依然深沉，却像是少了点什么东西。直到天边的光亮来临，他才如获新生，眼角失去的渴望，又被点亮。
只有两夜，他当时已经成了这样，如果再多两夜，再多四夜呢？鸿摇的人生会变得如何？
还会有活路吗？他挺得下去吗？
可惜没如果。
幸好没如果。
只有两夜。
鸿摇发狂似地掏出袖袋里给自己用的那已经被夹得破旧的普通笔墨和纸，写下他的感受：
有生之年，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十二岁的他，其实没什么文化，因为没有机会上学。只是由于酷爱艺术的一切，所以渐渐耳濡目染学海风气。
天桥学艺那几年，上至评书、下至戏曲，一得空他都会去看一看。哪怕时间再紧，老头子对他再苛刻，都阻挡不了他热爱艺术的心。这就熏陶出了鸿摇的一副具有绝佳审美的眼光，以是他作画也能作得那么好了。
另外就学问来说，除了不会系统地写字以外，也算是半吊子的“腹有经纶”了。他的旁学比之在正规学堂读书，从一阶学到顶阶，却没学出个所以然来的学生，还要来得高妙，可以说是有些奇门造诣了。这学生之名，他显得更加称职充分。
纸上写的这句话是他从戏园子里头听来的。固然地面有所限制，但他落锋仍然笔走龙蛇，如他作画一般。只是遗憾的是，他把哉字给写错了，甚字也少了一笔。仅仅四个字的后半句，写错了两个字。于是跟着就写错了两遍。
但他就是那样开心，一心一意地开心。
这是仅属于孩童的天真。倘若得了一个新奇的小玩意儿，都会开心地转起来，又或者今天受了爹娘或私塾夫子表扬，一整天都会乐滋滋地挂着笑容，再又或者哪里新学了一个游戏，也会觉得胸有所成，自己整个人都厉害了起来。点滴之事，都能得乐。
哪像大人们，需要有很多很多的钱，需要有很高很高的地位，需要有很大很大的权力，才会觉得有些许的满足。欲望，总是无止尽的。
可上述那些快乐鸿摇是没机会有的。他虽然是个孩童。
再看他此刻的开心就更是难得了。
他开心的方式是从包裹里揪出半个馒头，一骨碌咬了好几口。咬一口，嘴边就呼呼地喘着气。
如今，这是他唯一可以给予自己的犒劳。
揪出的同时竟把一袋金子给抖落了下来。看着一地的金子，他一时不想去捡起，对着大地自言自语道：“死老爷子，我活过来了！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鸿摇会是多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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