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苦。所以我们入佛的人，才要体味人生百苦。我们愿意通透，我们又知道通透的背后，含着孤独，含着痛苦，含着许多的不得。六十年来，我尝过很多的辛酸。但那都是命运赋予我的。我不感谢命运，我感谢我自己。你觉得我是个和尚，我觉得我仅仅是一个人。所以我随洪荒的俗，我徒有和尚的表，但我没和尚的习性。
这段日子，纪凌阁请来了个说书人，一个出家的说书人。年纪六十有余，脑袋四四方方，像个箩筐，精神倒是挺矍铄。身材中等，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极合儒家的中庸之道。
和尚看似出家，却和天底下俗气的男人秉性一样。因为他穿着僧衣玩这里的姑娘。
但我们这儿自由，符鬼愿意接他，我也喜看他在人堆里扎根的热闹。不过不专门去凑就是了。
他在底下说书。这算作现在纪凌阁的又一项副业。他的酬劳不过一日两餐，一天一个姑娘陪他。
人们爱听他说书。
我爱听他讲道理。
为男人们，他只讲一部金瓶梅。说是这一本书就够了。这里的男人倒也真的爱听得很。有些人渐渐不是来找姑娘，反而专门来听他讲书了。他讲得有声有色，能在男男女女的情欲徘徊里，不露痕迹地融入浮华的世情，而不叫人觉得腻味，不叫那些男人觉得无趣。所谓润物细无声，大约是这个道理。
人们渐渐忘了他是个和尚。
和尚一日能讲上半日，但凡有一个人没走，他都会继续讲下去。他平日里，要么忙着生，为了活下去在那说故事，要么忙着死，在纪凌阁的某间房里醉梦到死。
我们彼此时间不能够契得上。回到纪凌阁休息后，我向来很难见到那和尚。
见到了吧，看他说书，插不上话。他不在说书，也是行色匆匆的，奔着某种使命一样的。有时候朝我看了两眼，便回他的乐窝中去。所以碰面的时候，他也总是不得空。
对我来说，越是得不到的，我就越想要得到。在爱情里这样，在生活的其他方面也是如此。于是我便索性在阁子里不出去了。好不容易，有天得到和他攀谈几句的机会。
先是好奇问他，若是讲完了所有的回目，人们听腻了，他考不考虑再换部书讲。除了金瓶梅，大寒还有许多书可讲，比如一本由扶玉撰写的轶闻异志，名为大寒奇谈录。
他一脸并不在乎的样子，只道书讲完了，走就是了。又大步于我身边从容而过。
金瓶梅中的故事我只偶尔听听，因为对那些情欲纠葛没什么兴趣。但私下里找他谈人生，我是饶有兴致的。
我先是拉着南宫晏一起去。
慢慢发现，他不单单是一个世俗的老和尚。
头一回能长时间跟他说上话，听他说的是苦乐观。
“和尚，我也略微懂得半点入门佛理，想要和你探讨探讨。”
颛顼时年“及时行乐”的宗旨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对于这里的很多子民来说，人生是乐的，而它却和我的观念大不相同。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这矛盾之中逃不出去。
好不容易逮着了这么一个和尚，尤其因为他是个不普通的和尚，自然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在你眼里，到底人生是苦，是乐？你来我们这，凭着兴趣说书，左右有姑娘陪，不愁吃住，你自己能尝到快乐吗？”
南宫晏或许和我有相似的困惑，他也提出了他的疑问，“有些人觉得人生是苦，所以愿意苦中作乐，总是面带着笑，让他人笑，让自己笑。有些人就觉得人生很美好，每天都很快乐，总是嘻嘻哈哈，其实只是强颜欢笑，他们表面微笑，一到了深夜，内心不自觉又会痛苦。”
“但是你不觉得这两者本质是一样的吗。苦中作乐的人，内心苦，但他们知道自己内心是苦的，愿意承认自己苦。看似快乐的人，内心也苦，但却不愿意承认苦。两者区别只在这里罢了。”
我惊讶道：“这么一想，全通了。”老和尚和我想的竟是一样的，只是我不如他看得明白，不能细细梳清人生脉络。
南宫晏杵在那里，若有所思。
我径直问道，试图下个决断：“所以，和尚，人生是苦的？”
“人生是苦。所以我们入佛的人，才要体味人生百苦。我们愿意通透，我们又知道通透的背后，含着孤独，含着痛苦，含着许多的不得。六十年来，我尝过很多的辛酸。但那都是命运赋予我的。我不感谢命运，我感谢我自己。你觉得我是个和尚，我觉得我仅仅是一个人。所以我随洪荒的俗，我徒有和尚的表，但我没和尚的习性。”
“我不感谢命运，我感谢我自己。”南宫晏重复了一遍。
那天过后，我也明白了，我和南宫晏之所以最后会在一起，是有原因的。我们身上有着相互吸引的地方，那是某种共同的命运特质。
第一次拉着南宫晏去是为了避免独自尴尬，但后来再去，倒是南宫晏主动拉着我了。
和尚还有一套性欲论，我很喜欢。
听他讲完这个的那天，却是我们分别的日子。
见过的老头有好几个了，段格拉底是一个，吕樵是一个，他又是一个，然而个个不同。他有更通脱的洞见。一个世俗和尚的嘴里吐出的话，竟让人懂得了不世俗就是要愿意接受世俗，但又能穿透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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