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带着我累赘么？”“我是个皇上。带着我的妃嫔们可以。可是我们之间，从头到尾，都没有名义上的什么，你是坊里的人。”那话如细细的针，戳她的眼，“是，我没有名分。我以为，这一直都不重要。”西周成了东周，西汉成了东汉，就算亡了，也可以逃的，他就那么不愿意带着我？“对于一个君王来说，你有没有名分，很重要。”话已说完。曲终，人散。
周邦彦终于从床底钻了出来。
看上去身子骨有点僵住，李师师赶紧将他扶住。
给予这个男人的，更多的是一种由衷的敬意。
她道：“委屈了。”
听来不自觉地会让人想到怜悯，对一个老人的怜悯，“就是老了，没什么打紧。师师，你不知道，方才过去许久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就趁着你们见面之际作了一首关于你们的词。我都记在脑子里了。”
“什么词，说来我听听。”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其实心里很是发酸，却又盼着作了词能得她一个笑容：“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或许和她登对的，从来是那些少年郎。老了的周邦彦，只能作她知己，只能是他们之间爱情的陪衬，只能怀着一个词人对听者的尊重。
这样一首少年游在她无意间唱起以后，起了巨大波澜。让他被废了官。
那遇见李师师，一定是他的不幸了。
和李师师来往密切的男人遇到了宋徽宗，都是不幸。
彼时，她不禁称快，秦雀才知道她究竟是有多么惜才，“真是绝妙！这首词我甚是喜欢，简直可以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给我作的那首玉兰儿媲美。回头在坊里，我又多一支曲子可以唱了。”
“唱倒是可以唱的，只是万万不要在皇上面前唱——看得出来，皇上很喜欢你。你们很登对。”他既叹，且自嘲，“我这个糟老头子，承蒙你不嫌弃。还不收取分文。”
李师师明白自己也对宋徽宗有着异样的情愫，只是尚还不能明说，“我李师师最爱的就是你们这些有文采的男人。在我眼里，没有区分。”她没有表露心迹，宽慰着他。
后来，宋徽宗真的如他承诺过的那样常常来到李师师的家里。她从被动地接客，变成主动地盼着他来。
周邦彦也渐渐淡出了她的生命里。
他后来被贬谪是因为她惹了祸，他又再被拔擢也是因为她向宋徽宗说了好话。
可这个时候，宋徽宗已经成了她最爱的男人了。
宋朝的皇帝和汴京的名妓。他们相伴十五年，如一梦，说起来也不过这笔尖寥寥几个字。
但秦雀却在这十五年间亲眼见证了这个风流天子对李师师的深情。
为了可以见面，他打了地洞连进她家，每每都要摸着黑进去；去一次，就给她画一幅画，日日夜夜不遗余力，十多年来作了近千张肖像；不管自己口味从前是多么挑剔，自从和她一起，就愿意陪着她凑活一起吃民间的粗茶淡食；有时候为了和她黏在一起，干脆次日不早朝，只吩咐了人回去道一声痔疮发作，无法坐朝——朝臣听后也是又好笑，又好气。
她得到他的知遇，他的抬爱，他所有的恩宠。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她得到了他，也就得到了整个天下。
但，天下垮了。
这一年，靖康元年，北宋的颓势已经到了不可能再力挽狂澜的地步。
金兵攻占汴京。
他预知到了北宋接下去的命运，更预知到了自己接下去的命运。或许不会比南唐李煜好多少。他们是命运相似的帝王。有时候他也会想，做个平凡文人多好。
但事实就是不可能的。
所以来见她最后一面。
脚步迟缓。
他没有说，她也知道他的来意。所以心里难免高兴。
最懂得自己国家是什么时局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平凡百姓。现在外头都成什么样了，难为他还能冒死来这里，“记得给你弹的第一支曲子是高山流水，今天让我再为你弹一曲酒狂吧。”
曲子悠扬，激昂慷慨，她尽情地释放着国之将亡的悲愤。
“遇到你的时候，我才二十几，现在都四十多了。”
“我不也三十好几了。十五年，竟是这么快。”
“是啊，十五年了。所以，也是时候分别了。”
“分别？”
“我和你的分别。”
“带我走。”
我以为你是要带我走。你不是要带我一起走么。一开始的欢愉不再。
“我只能自己走。如果真的败了的话。”
“怕带着我累赘么？”
“我是个皇上。带着我的妃嫔们可以。可是我们之间，从头到尾，都没有名义上的什么，你是坊里的人。”
那话如细细的针，戳她的眼，“是，我没有名分。我以为，这一直都不重要。”西周成了东周，西汉成了东汉，就算亡了，也可以逃的，他就那么不愿意带着我？
“对于一个君王来说，你有没有名分，很重要。”
话已说完。
曲终，人散。
再听到他的消息，已经是他被贬为庶人的时候。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悬滞着。李师师常常逼着自己不要想起。
第二年的三月底，他真的走了。带着他的后妃，他的儿子宋钦宗，还有其余的宗室子弟加上文武百官上千人。
就连宫里教坊的乐工，那些打造玉器、裁衣服的技艺匠人，什么皇家仪仗、冠服、重要礼器、天文仪备、珍宝玩物、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地图，他都带着。
独独没有我。
悬滞的那些情绪，变得明朗。
是的，北宋灭亡，他被掳北上。所有的一切都跟着这个皇帝走了。只要是亡国之物。
人，也是物。
难怪不带着我回宫。
难怪你那一句名分很重要。
难怪你轻而易举同我撇清了关系。
宋徽宗，你真不是个好皇帝，但你是个好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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