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知道你和我一直都是纪凌阁的台柱，而仅你一个人，就占了阁里一半以上份额的生意。你嫁给了南宫晏，我们不能说为你高兴，却也有很多人各自在暗地里羡慕着你，然而最后承受苦果的全是我们。我这个二把手顶替你，成了一把手，我接的客比从前多了，为此高兴了很久。然而怪我不争气的身子扛不住，有一段日子，三天两头地出不了生意。上坡路爬得多累啊，可下坡路，好走极了。
一
“你还惦记如懿老妈子吗。”符鬼好像不那么爱和我呛了，她的语气要么凄惶萎顿，要么不悲不喜，就是没有升到尖锐的程度。整个人蔫了下去。和我当年第一次见到鸿摇的时候一样。她的自负，都去哪了。
“对了，我正想问。没看到她。她最近是又出外游山玩水了吗，怎么留你一个人打理纪凌阁。”
“我带你去看她。她也在这里。”
“她也在这里？你不早说，我也没什么准备，连话都还没想好怎么说。好歹算是回娘家吧。进来了本以为她不在这。结果这么突然。不过，她今天好端端的居然会待在这里。”我一时间无措起来。
“山上风挺大的，见了面就早点回去吧。跟我来。”
她也在这里。
她的坟，在这里。
“如懿老妈子呢？”我反复问了好几遍。一再确认。
符鬼的手自始至终指着那里，有一瞬间，我觉得她没血没肉，像个木偶人。我看到了如懿二字，也只是个大概，那懿字丧了老伴一样，底下的称谓也已经糊去了，死了好几年了吧。
她本以为这一生会像她的名字谐音一样如意，到头来，没能称心。她说她想要的如意，就是看着纪凌阁发扬光大，成为颛顼时年最大的不夜之城。
她的眼睛闭上，她看不见了。
符鬼见我的神情堕进地狱一样，不肯回来，要用声音把我唤醒，“如懿妈子死了。你走后死的。”
我不得不相信了。
她道：“走吧。”
我不管这风大，我执意要在那里，让符鬼就在那给我讲后来的故事。她只好留在那。
可她竟然，答应了我。
跨越了一辈人的生死爱恨，她在我眼中已经模糊到不能精确地体认。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怎么会接了她的班？她又怎么会死？”我知道，那个年纪的如懿，徐娘半老，离死亡的年岁尚轻，还不该过早地离开这个她所爱的纪凌阁。
符鬼声音哑哑的，但不是哭腔带出来的。可能是这些年忙里忙外，迎来送往，说了很多很多的话，变成另一个如懿所致。我记得，如懿妈子的声音也是一点点磨成了沙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知道你和我一直都是纪凌阁的台柱，而仅你一个人，就占了阁里一半以上份额的生意。你嫁给了南宫晏，我们不能说为你高兴，却也有很多人各自在暗地里羡慕着你，然而最后承受苦果的全是我们。我这个二把手顶替你，成了一把手，我接的客比从前多了，为此高兴了很久。然而怪我不争气的身子扛不住，有一段日子，三天两头地出不了生意。上坡路爬得多累啊，可下坡路，好走极了。第三年，生意就彻底绷不住了，纪凌阁全垮了。好些人争着要走，那些走的还算是留着良心的，没闹出什么事情来。”
我听到这里，已经预感到了死亡的靡靡之音即将敲响。
“生意就是那个样子了。当然，有人还盼着哪天你会回来呢。可在当时的我眼里，你没有回来再找我们，我们这里的人也不会再去找你，我们就那样彼此隔了条永远也跨不过去的河流。有些人，就像结在一棵树上的果子，瓜熟蒂落，一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想不到，有天你还会再回来。”
南宫晏又插嘴，但说的是和关键事情有关的，我便没骂他：“你们纪凌阁生意垮了之后呢？”
今天刮的风也确实很大，符鬼连连用手捂着她的面纱，秦雀却一时没注意到。
“老妈子看着自己打下的基业毁于一旦，你走了没几年，她没到五十岁的年纪就吐血走了。”符鬼突然眼神黯淡下去，像是无比期盼如懿的死，“她早死了也好。”
“你，你说什么？怎么，难道她的死，跟你有关吗？”
符鬼一脸不在乎，“跟我有关，那你把我想得太厉害了些。”她的面纱遮住她所有的表情，“要是看到后来纪凌阁的那个样子，她就没法那么痛快地死了，而是生不如死。她死了，一了百了，生不如死的，却是我。”
她的语气里是哀叹，半点恨的力气都没有。
墓碑周围的杂草，长得旺盛极了。墓碑里的人，也永远保持着她盛草一样不老的青春。
二
“人不是一次就被锤死的。人是被锤了很多次以后，才站也站不起来的。”她说话的语气，太令人熟悉了。细细的，弱弱的，即使是从沙哑的声音里透出来。
我终于明白了，符鬼给我的感觉为什么和当年第一次见到的鸿摇一样，他们都像已经随波逐流的浮萍一片，飘到哪，算哪。再没了想去抗争的念头。
那一瞬间，大风狠狠地刮过，她没有来得及用手抓住，我失声惊叫，“你的脸……”南宫晏也错愕了，但他没有问出口。
如懿有着她那个年纪不老的青春，我对她的印象至少永远定格在离开她那年最好的瞬间，而符鬼却已经活脱脱像是一道乱符，一只死鬼了。她的面貌，同她的名字一样。和我不相上下年纪的她，看起来像是四十多岁，更可怕的是她有了一道长长的疤痕，划过半个脸颊的疤痕。
我惊喊的那瞬间，符鬼的泪流过了苦涩疤痕，砸进了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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