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法再抱膝长吟了，念她写给温庭筠的表达思念爱慕的诗词，“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念她写给李亿的表示断肠诀别的诗词，“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鱼玄机，这个名字，成了遗落在星河里的一瓢曙光。和她比肩的，还有一位，叫做薛涛。
“我最后一个男人也走了，你满意了，满意了吧？！”什么情分都消融了，鱼玄机把对过往男人的恨都发泄在她的身上。
她变了，从年少时的委曲求全到而今的敢爱敢恨。而不变的，是她的遇人不淑，是她对男人的看走眼。
绿翘，我一无所有了！你也不可能有什么人再护着你了，她拿出桌下藏好的鞭子，又往她身上甩，发了狠地打，不管不顾。鞭子下的仿佛是一只不会浮水的旱鸭子，头被不停地往水中按压，在一声声哭喊。
“姑姑，你就恨不得我死吗！别再打了，别再打了！太痛了！”
“绿翘知道错了，姑姑，绿翘再也不敢了！以后一心一意服侍您！”
任她如何求饶。鱼玄机都不肯放开那条鞭子。
姑姑，你既然最后一点情谊也不给我留，那你也别怪绿翘。她求饶着求到没有话可说，却不见鱼玄机停下，干脆就溜开了嘴皮子，嘴上逞能，“你这个绝情的老女人，连跟了你好几年的丫头都舍得这么打！你这薄情寡义的荡妇，难怪男人一个个都离你而去！”
一个石子激起千层浪。打得累了，本来就快要收手的鱼玄机听到这话，又发了狂似地，弃了鞭子，把绿翘拿了起来。说是年岁过了，但力气俱在，十几岁的怎么敌得过二十几岁的，根本还不了手，挣扎都是多余的，绿翘的脖子被拿住，狠狠地朝着地上撞去，一下，两下，三下，咚咚咚……
直到鱼玄机失去力气。陡然放开了手。
探了探绿翘的鼻息，顷刻之间清醒，“死了！她死了——哈哈，死了也好！也好！谁还能和我抢男人！”
她急匆匆找来一个麻袋，把绿翘的尸体装了进去，正好夜深，她动静小声地，挪着尸体到后院的紫藤花树下，就地埋了。
埋下的一刻，天突然降大雨，芳华就凋零个干净了。
鱼玄机人生的开始多么辉煌，五岁就学，少负诗名，结局却收尾得仓促，也不过二十六年。
没过几天，又有两名客人来此寻鱼玄机。其中一名到院后小解时觉察出泥土翻刨的异样，一晃神，再见到露出的手指，吓坏了，匆忙辞别，回家后马上告诉了作为差役的哥哥，结果是顺理成章地搜出尸体，又有隔壁观人作证，认出那就是绿翘。
唯一可能犯罪的人，鱼玄机，锒铛入狱。
其实对簿公堂，她并不怕，甚至本想狡辩一番。至少她觉得自己还没有活够。绿翘死的几天，她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将来身边男人成群的愿景，早已入戏疯魔。
只是当她看到审问自己的人的时候，一念放弃。
裴澄，是他。
曾经追求过她，被她三言两语说得无地自容的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她笑过他，“有人宰相肚里能撑条船，你呢，肚子里还能再撑几个宰相倒是。”
她有才，也改不了她的讥诮，他再来，她又说，“别的男人，无论多么好色，身上都还有那么一点清气，或者才华、或者俊俏、或者睿智，怎么我瞧你一身的浊气、晦气、俗气呢！”
那时候她还有那样的资格去狂，去傲，因为她还只是鱼幼薇。
话已至此，他不仅没有再来了，而且对于她的恶言从此怀恨在心，走的时候，他说过：“鱼幼薇，你不要有天让我知道你落魄了！”
在她被李亿抛弃，穿着一袭道袍入了咸宜观之后，他还曾经专程来看她，看她落魄的样子。彼时，他整个人已经瘦下，英俊不少，还学了如何作诗，特地带了他新作的《春云》来念给她听：
漠漠复溶溶，乘春任所从。
映林初展叶，触石未成峰。
旭日消寒翠，晴烟点净容。
霏微将似灭，深浅又如重。
薄彩临溪散，轻阴带雨浓。
空馀负樵者，岭上自相逢。
一个女人，让一个男人改变，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让他爱上她，一种是让他得不到她。
爱上她，才气，俊气，睿气他都让自己有了。却也一样没有能得到她。即使鱼幼薇成了鱼玄机，她依然有本事一扫帚就把他赶走。在她的咸宜观。
才不过几年，他已经成了刺史。
“都是命，都是命，想不到最后栽在你裴澄手里。”
在这个时代，那罪名就算真的成立，主子处死婢女，也不过用点金银就能打发了。但今天不同，她自知现在不管她杀没杀人，狡不狡辩，她都必死无疑。
因为面前的人，是裴澄。
她一五一十地干脆交代清楚，如何杀人，什么时间，如何埋的尸体，什么地点。只是隐去了有关那个男人的一切。
她恨，却不想要在临死之前还要牵扯上点什么，徒增痛苦。
“择日斩立决！”裴澄打下拍板，从此扬眉吐气。
行刑日。
“呵呵，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鱼玄机用尽全力爱着我爱过的每一个男人，可你们却是怎么对我的？温庭筠，你既喜欢我，却又要一再对我的心意置若罔闻，说什么人称你温钟馗，你还大我许多岁，终究难以相守，反将我撮合给你的好友，我也认了，李亿，你既选择娶我，我甚至不介意是你的小妾，你却反纵容你的妻子暴打我，将我赶出李家，陈韪，你又如何，居然同我的侍女绿翘偷情？呵呵，呵呵……”
“杀吧，杀吧！”她啸叫。
刽子手吐了一口水在刀口上。
她也泪洒刑场。
这世间，情路坎坷，唯有爱自己方能长久，可惜鱼玄机，你从来没有好好爱过自己。你总是将你自己的人生依附在每一个你遇到过的男人身上，当他们走了，你也就枯萎了。
那年，鱼玄机不过二十六岁，那天，下了好大的雨。
鸿摇站立在雨中，感受着她的怨怼。虽然所有的恨不是真切地对着自己的，而是对着自己寄身的陈韪，他却仍然觉得心痛。
人头落地。
她无法再抱膝长吟了，念她写给温庭筠的表达思念爱慕的诗词，“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雾清。月中邻乐响，楼上远日明。枕簟凉风著，谣琴寄恨生。稽君懒书礼，底物慰秋情？”，念她写给李亿的表示断肠诀别的诗词，“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鱼玄机，这个名字，成了遗落在星河里的一瓢曙光。
和她比肩的，还有一位，叫做薛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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