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离开了天桥那个赖以为生的地方，失去凶恶吕樵的荫蔽，他好像也没有过得比较好。这才知道，连那个凶巴巴的吕樵都不在身边，一个人，无父无母，就真的是在这天地之间无依无靠，踽踽独行了。过去他还至少有吕樵做个伴，虽然，他是个坏老头子吧。生命，竟是这么孤寂。
一
有道是天不遂人愿，万古如长斯。现下，第二个夜好歹终于过去了。
只一个夜晚，鸿摇数天之前还圆鼓鼓的胆子好像一下子缩了一半，成了怪异的椭圆。如果有行人走来，应当能看见他的脸成了一块牛肉五方，秀色可餐，说不出的好吃。
鸿摇长得很秀气，雪地里脸被冻出的红色和他憋得难受而呈现的青色互为兄弟，在他身上玩耍开来。
日出起的时候，他眼眶内方寸之间还深沉有神，只是除此之外，整个人都羸弱下去。蓦然之间，剩下一具空空的皮囊。
那个夜里，他疯跑的一个时辰后——
大剪刀一直伴随他左右，没有消停过。他疯了一样地跑，为了保住自己的命，只有一往无前。虽然负重极多，但因为之前吃过东西，鸿摇的力气很足，也就没有那么疲累。
真累的时候，是摔了个狗吃屎的时候。
他踉跄一摔，滚来滚去，又死抓着赖以为生的包裹，于是东西都压在了四肢、小腹。那真是躺在地上，就想这么长睡不醒了。
可他还是从摔倒的雪地里，慢慢爬起身。
吕樵好像在旁边嬉笑他：可不能就这么死喽！你不是还要扬名天下给我看看么？
一股愤恨把鸿摇的少年意气惊起，他定了定，试图抑制住害怕、寒冷和孤独交织的心绪。只是越是压迫，情绪越是反抗，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不能自已。
天不可怜见，鸿摇的哭声遍传，大概地形不合，于是竟连做个伴的回声也没有。凄凄惶惶。
荒野无人，他当日那逢了天桥际遇的能够毁天灭地的恨意丝毫也燃烧不起来了，志在四方的画家梦也毫无影踪。
在生存面前，好像什么都显得徒然了。
他还没成长为一个男人，现在的眼泪是一个男娃真实的眼泪。
上升的雪花像花瓣飞舞到空中，在他的眼里凝结成更大的雪花。而他的泪却混合着下坠的雪花，落入大地。
兴许，会迎来下一个花期。
但是雪花儿啊，哪里会开出同样的花呢，化了就是化了。
他一直喜欢梅花，可这会儿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像一支弯了的梅花。
原来离开了天桥那个赖以为生的地方，失去凶恶吕樵的荫蔽，他好像也没有过得比较好。这才知道，连那个凶巴巴的吕樵都不在身边，一个人，无父无母，就真的是在这天地之间无依无靠，踽踽独行了。过去他还至少有吕樵做个伴，虽然，他是个坏老头子吧。
生命，竟是这么孤寂。
差一点儿，就要死在剪刀之下了。但凡想起那一幕，都揪心重重。先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也被现实吓得丢了不少。
后来的整一宿他都没有睡着。
是根本冷得睡不下。
二
记得他哭完了以后，仍是跑着跑着，继续寻找这块雪域的出路。走着就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了，跑着还能暖和些，也好像下一刻就能跑到路的尽头。
原来，我们支撑自己努力生活下去的，只是以这种拼命向前跑的方式。
于是疾驰的脚步飞扬。
他的身后，只留下一地踩过的雪泥。少年郎的全世界，也都烙印在翩然的鸿爪里。
鸿摇高兴坏了，因为找到了一处山洞。他嫩牛五方似的小脑袋不由分说探了进去，原生的期待萦了满怀，想着这里定然是别有天地。
朝着里头再走，发现一片干瘪的草。苦寒时见这草垫，不亚于林深时见泉水。没有什么的时候，我们拥有什么就是最好的。就是缺个屁，得到了屁，也会凭空把一个人的心态变得无与伦比起来。叹出一句，好一个神圣的屁。
终于可以休憩，他在那块有草的地方和衣躺下，想着这么将就睡一晚，第二天继续朝前走。却发现风太大了，直吹得身子愈来愈冷。以为的好去处，反倒是个更不佳的地方。无限期望，迎来更深意外的失望。
睡不着，也坐不下，真真是坐卧不安。只差飞不起来了。
饥寒交迫带着所谓饥与寒，所幸他只有寒。鸿摇把背上包裹里冷得发硬的大馒头拿了出来，和着唾沫，啃上两口馒头，又继续向前跑。
这样一路奔驰在路上，奔驰在他要的远方路上。
对十二岁年纪的鸿摇来说，人生是没有归途的，永远在路上。选择了这条画家的路，一开始是漂泊，未来依然是漂泊。
他做好了漂泊的准备。
但对于那个已经垂垂老矣的吕樵而言，连所草屋都没有，终日裹着一床薄棉被睡在天桥底下，人生就有了归途了吗？
鸿摇又幸运地找到了雪地里一片相对还有些温暖的地方。
虽然在哪都是露天，可这里有些冬日的落叶乔木可以背靠着，不至于那么冷。大约是雪松一类的植物，叶子都完好的。布满了雪花以后，连绵的一带合影下，活像另一座雪山。
这个夜里，他睡是睡不下了。饿也不饿，背上带了十天的干粮。
只是冷。
总的过去四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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